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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活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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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菁給自己提膽, 大喝一聲:“什麽裝神弄鬼的東西!”

她足尖用力一踢, 竟然沒有踢動, 好像那雪下埋著的東西還不小,她咬牙用力, 帶了內勁出來,再一甩,便覺得自己像拔蘿蔔一樣,從雪裏把一個龐然大物帶了出來。

借著星光一看, 居然是個人形,她大驚失色, 縱身一躍,在對方自由落體之把人接住, 上了手才發現, 那人臉色慘白,氣若游絲,幾乎是半個身子入土的架勢了。

她也沒來得及仔細看這人的容貌,只覺得對方身高跟自己差不多, 搞不好是個女兒家,便趕緊將抱起來放在馬背上, 用輕功禦馬, 趁城門還沒關,又迅速回了甘州城, 找了個離城門最近的客棧,抱著人進去, 張口就要熱水。

把人往床上裏一放,她將炭火盆挪遠了些,先讓屋子裏的溫度把人的體溫升上來。

她懷疑這人已經被凍傷了,這時候不能瞎聽老前輩說什麽用雪搓身子,更不能泡熱水澡,得一點點讓人緩過來。

稍頃,店家送了一桶熱水,她兌了些冷水,試了試水溫,才去脫那人衣服。

燈火下,容顏看得分明,這險些成了凍死鬼的人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,模樣清秀,臉上還有沒褪去的嬰兒肥,恐怕也就十來歲,身高倒是長得很猛。他頭戴著氈 帽,身上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羊皮襖,剩下別無長物。她也沒跟對方客氣,左右不過是個毛孩子,將人扒得只剩底褲,用溫熱的帕子擦拭上身,又卷起褲腿去擦那凍 僵的雙腿和腳。

也多虧她有了那一次雪夜的經歷,這一次照顧人還像模像樣的,換了兩次熱水之後,再蓋上被子,等人醒來。

直到天過正午,那少年才睜開眼睛,可他一句話也沒說,漠然地看著前方。

林菁端來了食水,他視而不見,林菁又問道:“你是誰,為何被埋在官道積雪下面?可有路引?可有人投奔?”

他依然沒言語。

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泛著一團死氣,像是林菁只救回了這具身體,而靈魂早已下了地獄。

林菁索性坐在床邊,仔仔細細地觀察他,這麽一觀察不要緊,她突然覺得這少年跟霍九有些相像。

相像的自然不是容貌,霍九那張臉是高嶺之花,她所見的人類裏,也就她兄長能跟他比上一比,這少年與霍九相像的是臉部輪廓,都是又有些西域特點,又有些中原特征。@無限好文,盡在晉江文學城

簡而言之,他們其實都是混血。

她心裏猜測過,霍九從長相上取了胡人和漢人的優點,而且他會唱漢人的歌,雙親的一方極有可能就是昭人。

眼前這少年的容貌偏向昭人,長了一雙暗綠色的眼眸,但她不能確定另一半的血統是胡人還是突厥人,因為突厥人中,也有一部分人長了一張高鼻深目碧眼的西域 面孔,這類人幾乎都是突厥汗國的奴隸或者附屬部族,大多集中在西突厥境內,在部族裏的地位極其低下,上了戰場也是炮灰。

她想了想,用胡語詢問了一次,少年沒反應,然後,她嘗試著說出了突厥語。

那少年的眼皮動了一下。

林菁閃電般出手,一下子卡在少年的脖子上,繼續用突厥語詢問:“你是突厥人,對嗎?你聽不懂漢語,所以裝聾作啞,怕穿幫了被我發現對不對?”

他突然笑了笑。

“你殺了我吧。”他用突厥語回道。

林菁冷笑,手上開始用力,那少年閉上了眼睛,面容反而安詳了起來,他的頭漸漸後仰,臉色通紅,手本能地想反抗,但因為大量缺氧,已經擡不起來了,他可能很快就會抽搐,然後死在這張剛剛救活了他的床上。

他的死志太明顯了,甚至林菁松開手之後,還是不肯呼吸,被她左右開工抽了兩個嘴巴,然後硬是撬開了嘴,才猛地一抽,空氣突然湧進了肺管子,他急促地喘了起來。

“我是突厥人,你不殺我,我遲早也會殺你的。”他大概剛開始變聲,聲音沙啞,像是指甲刮過砂紙。

“我救了你,你不感恩嗎?”@無限好文,盡在晉江文學城

“我根本不想活,用不著你救。”

“是嗎?那是誰在雪地裏用手抓住了我,你自己想死,但你的身體可是很誠實的。”

少年不知怎麽,爆發了一股蠢得神乎其神的勇氣:“你不信,我死給你看!”他直直地撲下床,但凍傷後的身體起了一片水泡,撞在冷硬的地面上,讓他疼得忍不住倒抽冷氣。

林菁提著他的褲腰,又把他塞回床上。

“我好不容易救了人,還花了錢,你在我面前去死,是不是故意打我的臉?”林菁可沒什麽閑得發慌的仁慈之心,她一拳照著少年的臉揍了過去,“別挑戰我的耐 心,現在,向我解釋你作為一個突厥人出現在甘州官道的原因,不然我就從你頭皮開始割起,讓你知道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!”

這熊孩子明顯分不清楚情況,在這個敏感時期,他是死是活並不重要,突厥人如果有心對邊境滲透,才是她所擔心的。

少年捂著臉頰,他被打得有些懵了,沒想到這看上去嬌滴滴的小娘子居然這樣心狠,他垂下頭,說道:“我……我是一個逃兵。”

林菁挑眉,“你是從居延海逃出來的?”

“對……我不想死在戰場上,不想跟大昭人打,也不想回部族,我是個沒有家的人。”

少年名叫嵐,今年十一歲,是這一次與甘州守軍大戰的拔塞幹部奴隸。

他的確是一名混血,母親是突厥人,父親是昭人。但從他記事起,就沒見過父親,甚至他母親也不知道誰是他的父親。

他的母親原本是部族平民,在一場邊境戰鬥中被昭軍擄了去,因為長相是難得的秀麗,被幾名軍官一同享有,如同軍妓一般伺候著他們,過了將近一年,在她珠胎 暗結的時候,又爆發了戰爭,這一次昭軍大敗,她重新回歸草原,卻沒想到被拔塞幹部的貴族看中,成了部族裏的奴隸,並被當成賞賜,獎勵給了一個戰功赫赫的奴 隸做妻子。

那奴隸對他母親很好,但對於她肚子裏的孽種卻十分不友好。

“昭人的劣質種”——他的繼父這麽形容他。

周圍人也知道他是個野種,母親不喜歡他,繼父動輒打罵,尤其是母親接連又生下了兩個弟弟、一個妹妹後,他成為這個奴隸家庭裏最底層的人,連家裏養的牛羊都比他過得好。

嵐唯一的優點,便是身材魁梧高大,哪怕吃的是最低劣的殘渣剩飯,居然也能長出一把過人的力氣,他的繼父漸漸對他生了忌憚,嵐剛滿十歲,繼父就讓他進了軍隊。

這一次居延海大戰,他趁亂逃了出來。

他憎恨帶給他痛苦的家庭,如果回草原,被人發現了逃兵的身份,他會被活活鞭死,所以他只能逃進大昭境內。

沒有食物,渴了只有冰涼的雪,他勉強捱了這麽多天,只覺得自己生來便是苦的,冷的,漫天雪地沒有一處可以遮風避寒,有了死志之後,那根繃著的弦斷了,他終於體力不支倒了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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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菁明白了,這是個真正不容於天地的人,他身上應該有奴隸的烙印,回草原是死路一條;在大昭,他不會昭人的語言,一旦暴露突厥人的身份,同樣也活不了,如果繼續向西,昭武九姓也不會收容一個突厥逃奴,恐怕只有大食能收留他……問題是他根本走不了那麽遠。

她站起身,靠在窗邊,讓太陽照在自己身上,希望能驅散剛剛聽到的這些人間黑暗。

同時,她還有一層顧慮。

每一個想法設法接近他人的間諜,都有一個淒慘的身世。

想想那個在幽州大營做馬奴的霍九,和用花言巧語欺騙賀伊的她自己。

常年打雁,可不能被雁兒啄了眼。

她沈聲道:“我想收留你,前提是你必須說出實話,你到底是賀伊的人,還是拔延訶勒的人?”

嵐掙紮著穿上衣服,說道:“就算我不屬於你嘴裏說的那兩個人,也是會出賣你的,因為我是突厥人,做壞事是應該的,背叛你也是應該的——你是這麽想的吧?”

“你也算大昭人,如果你在這裏長大的話。”

“我不是,我寧可在拔塞幹部做一個奴隸,也不想做畜生的兒子。”

不管是不是間諜,這小子的脾氣都很對她的胃口。

林菁走到他面前,她的指尖帶回了陽光的暖意,擡起少年的下巴,對他道:“如果你真的不想活了,不如把命交給我,我可以給你一個容身之所,也可以保證你的安全,但從此之後,你就是我一個人的奴隸了。”

她感受到嵐在輕微顫抖。

“我不想當奴隸了,我……想要自由。”

林菁皺了皺眉,如果他是間諜,那可真是間諜裏的一股清流。

她嚇唬他:“如果你表現足夠好,也許我會給你自由,前提是我活著,如果我死了,你也要陪葬。”

少年那如一潭死水的暗綠色眼眸終於有了些活氣,他道: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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